一

栓柱只是看了玄一眼，便毫不迟疑地决定要留 下来。

玄太美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刚刚收割完的稻田腾出大片裸露的黄褐色土地,在秋日阳光的照晒下，蒸腾 出粘稠的植物根茎发酵后的腐臭味，金家大宅门前的水湖边有两个人在用网扒鱼，那弯着脊背平贴在岸上的姿态像是在解手。深蓝的湖面上浮着两只白色的水鸟，远远地望上去像两只白色的小球。

栓柱是被吴妈领来见玄的。

当玄打开门立在廊檐上朝栓柱打量时，栓柱几乎是慌乱地回了一下头，他看见那个扒鱼人站直了身子朝这边张望。

“你多大了？”

在穿过庭院的甬道时，玄漫不经地问。

“太太，他是个哑巴。”

“噢? ”玄好象是吃了一惊。栓柱看见玄扭过了头，玄白色的头巾被风吹得偏向了脸的一侧。

栓柱感到玄的目光是一束美丽的火，灼伤了他 的眼球。他的心砰砰乱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栓柱 赶忙低下了头。栓柱能够感觉到他的脸一定涨红了。栓柱注意到玄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从枯草上碾过发 出“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类似于风从草尖上拂过 时产生的那种。

庭院很大。栓柱看到庭院里有一个花园，花园里 的一簇簇菊花正毫无生气地开放着。在花园尽头那 株刺槐光秃秃的树干上,立着一只淸瘦的麻雀，麻雀 的样子不像是在等待觅食，而像是沉湎于某种往事 的回忆。

“看来他还是个孩子。”

“太太，他今年二十岁。”

栓柱看见吴妈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想起了 什么，吴妈枯瘦的手指把耷拉在脸颊上的头发向上 拂了拂。

“太太，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寻找的，虽然他不会 说话，但干活肯卖力气，他已经打了十三年的长工 了。”

“还是孩子嘛。”拴柱觉得玄在说话的时候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

在一间低矮的房子前，玄站注了，风从玄瘦削而 美丽的双肩上穿过，拴柱突然感到了某种温暖。

玄掏出一大把铜质钥匙递给吴妈，玄轻轻地说： “这是他的住处，缺什么东西你帮着他备齐吧。”

吴妈在给栓柱端来一大碗山芋稀饭以后便离去 了。透过昏暗的窗户栓柱看见吴妈站在庭院里，吴妈 单薄的身子像一片枯萎的树叶。“太太，我走了。”吴 妈的声音从庭院上空穿过，像是梦中人的呓语。然 后拴柱看见吴妈又走到了自己的门前，吴妈说：“栓往，把大 门插死。唉，这世道真不太平。”在说这话的时候，栓 柱看见吴妈的眼睛在昏黄的暮霭中掠过一丝悲凉， 吴妈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像某种从哲学领域里被排 挤出去的陈旧的思想。

栓柱依稀地回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深夜。

栓柱在李家零乱地摆放着锄头、犁耙的仓库里 睡觉。他在李家打长工。深夜，他突然被从夜空中飘 过来的急促的枪声和嘶喊声惊醒，他一骨碌爬了起 来，透过窗户，他看见金家大院燃起了大火。

第二天他便听说金家被强盗抢了，薄有田产的 土财主金文恺在奋力抵抗中被强盗杀死。奇怪的是 人们在传说这一消息的时候脸上都充满了莫名其妙 的兴奋和激动，栓柱感到疑惑不解。栓柱清楚地记得 有一个脸上布满麻子的佣人神秘地眨着眼睛，“听说 玄还安然无恙。”

“怎么会呢？ ”一个驼背老头说。

“怎 么不会？听说狗日的强盗头子就是冲着玄来的。他们 杀死了金文恺以后就冲了玄的卧室，他们准备把 玄抢走。但玄太美了 .当他们看到玄的时候都愣住 了。那晚上玄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睡衣，玄的头发从头 上披散下来，玄平静地立在屋中央，那样子像是一个 毫不相干的人。面对惊愕的强盗，玄突然笑了起来， 强盗们就一哄而散了。”

“真他妈的见了鬼。”栓柱看 见那个麻脸汉子在骂着的时候，嘴角流出了浓浓的 口涎。

又过了一段时间，栓柱听见人们都在窃窃议论， 那伙强盗就是金家的长工。

大门又厚又重，栓柱用肩膀顶着门板，他听见门 轴慢慢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栓柱看见古铜 色的门板上有几个圆圆的弹孔，他的身上起了一阵 颤抖。

“咣”的一声，门终于被关上了，当吴妈的脚 步声渐渐地走远时，栓柱听见门外的湖面上传来一 声神秘的鸟叫a